2月8日，中國裁判文書網(wǎng)公布《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故意殺人、劫持船只，李承權(quán)故意殺人死刑復(fù)核刑事裁定書》。該裁定書顯示，最高人民法院已于2017年3月23日核準(zhǔn)該案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死刑。
山東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認(rèn)定，2011年6月17日至7月25日，魯榮漁“2682”號漁船在智利附近海域作業(yè)期間，以劉貴奪為首的部分船員因內(nèi)部爭斗等原因，殺害16名船員，并致6人失蹤。
這起令人震驚的血案也被稱為“太平洋大逃殺案”。2013年7月19日，威海中院一審判決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5名主犯死刑，其余6名被告人獲死緩、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。
船員不滿，劫持船只回國開始?xì)⒙?/p>
新華社報道稱，威海中院一審查明，2011年6月17日至7月25日，魯榮漁“2682”號漁船在智利附近海域作業(yè)期間，以劉貴奪為首的部分船員因不滿工資待遇和工作環(huán)境，經(jīng)事先預(yù)謀，由劉貴奪指揮，其他人分工配合，劫船返航回國。途中，因內(nèi)部爭斗等原因，劉貴奪組織、指揮姜曉龍等10人先后殺害16名船員，并致6人失蹤。
最高法復(fù)核確認(rèn)，2011年6月，被告人李承權(quán)作為船長，帶領(lǐng)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及同案被告人王鵬、馮興艷、梅林盛、崔勇、段志芳、項立山（均已判刑）和其他22名船員等共計33人，隨山東省榮成市鑫發(fā)水產(chǎn)食品有限公司所屬魯榮漁“2682”號漁船在東南太平洋秘魯、智利海域進(jìn)行魷釣作業(yè)。其間，劉貴奪及同伙包某（被害人，歿年27歲）等船員認(rèn)為工作時間長、強度大、收入低，心懷不滿，邀約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王鵬及同伙雙某（失蹤，時年28歲）、戴某（被害人，歿年21歲）、丁某（失蹤，時年42歲）等人，預(yù)謀劫持該船返航回國。
同年6月17日23時許，在該漁船補充燃油后，劉貴奪指使黃金波、王鵬破壞船上的通訊設(shè)備，安排姜曉龍、劉成建等人把守舵樓門口、舷梯等位置，后伙同包某、雙某等人持宰殺魷魚的塑料柄尖刀、鐵棍闖入舵樓船長室，采取用鐵棍擊打、持刀捅刺、繩索捆綁等手段將李承權(quán)控制并致其腿部受輕傷，后脅迫李承權(quán)用衛(wèi)星導(dǎo)航設(shè)定回國航線，由王鵬掌舵，將該船劫持。
在劫船過程中，被害人夏某（歿年40歲）欲持刀上舵樓營救李承權(quán)，在舷梯處把守的被告人姜曉龍朝夏某背部、胸部等處捅刺數(shù)刀，被告人劉貴奪朝夏某左大腿、臀部各捅一刀，被告人劉成建持鐵棍擊打夏某腿部，后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雙某將夏某拋入海中。
11船員殺16人致6人失蹤，落網(wǎng)前訂立攻守同盟
最高法死刑復(fù)核裁定書顯示，漁船返航途中，為防止其他船員反抗，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和同案被告人王鵬及同伙包某、雙某、戴某等人，以船上的白槽鋼為原料，利用船上的角磨機、砂輪機等工具自制尖刀9把，分別攜帶，后由劉貴奪統(tǒng)一控制。
這場殺戮持續(xù)到2011年7月25日。此前，被告人李承權(quán)和同案被告人崔勇、段志芳為求自保加入劉貴奪一伙。威海中院一審認(rèn)定，劉貴奪組織、指揮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、王鵬、馮興艷、梅林盛、崔勇、段志芳、項立山先后殺害16名船員，并致6人失蹤。
2011年7月25日，鑫發(fā)公司所屬漁船在朝鮮以東海域收到魯榮漁“2682”號漁船無線電求救信號后，立即向鑫發(fā)公司報告，鑫發(fā)公司逐級向國家有關(guān)部門反映，請求救援。農(nóng)業(yè)部漁政指揮中心、交通部海上搜救中心先后協(xié)調(diào)日本海上保安廳、在事發(fā)海域附近的中國籍船只前往救援。7月29日，中國漁政118號船趕到事發(fā)海域?qū)︳敇s漁×號漁船實施拖帶作業(yè)，于8月12日返回山東省榮成市石島港。
其間，被告人劉貴奪、李承權(quán)組織其他被告人多次開會，編造謊言，訂立攻守同盟，并將船上多余救生衣、部分作案工具、被害人及失蹤人員的部分用品以及記錄案情經(jīng)過的日記本等物品綁上鐵錘沉入海中，企圖銷毀證據(jù)、制造假象、掩蓋實情，以逃避法律追究。
5名主犯被判死刑，最高法核準(zhǔn)
2013年7月19日，威海中院對該案作出一審判決：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5名主犯被判處死刑，其余6名被告人分別被判處死緩、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。
威海中院一審認(rèn)定被告人劉貴奪犯故意殺人罪，判處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，犯劫持船只罪，判處無期徒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，決定執(zhí)行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；認(rèn)定被告人姜曉龍犯故意殺人罪，判處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，犯劫持船只罪，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，決定執(zhí)行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；認(rèn)定被告人劉成建犯故意殺人罪，判處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，犯劫持船只罪，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，決定執(zhí)行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；認(rèn)定被告人黃金波犯故意殺人罪，判處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，犯劫持船只罪，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，決定執(zhí)行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；認(rèn)定被告人李承權(quán)犯故意殺人罪，判處死刑，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。
最高法死刑復(fù)核刑事裁定書顯示，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后，劉貴奪、姜曉龍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提出上訴，劉成建在法定期限內(nèi)沒有上訴。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經(jīng)依法開庭審理，于2015年1月21日裁定“駁回上訴，維持原判”，并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(zhǔn)。
最高人民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，對本案進(jìn)行復(fù)核。最高法認(rèn)為，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，其行為均構(gòu)成故意殺人罪；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以暴力、威脅手段劫持船只，造成嚴(yán)重后果，其行為又均構(gòu)成劫持船只罪，應(yīng)依法予以并罰。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等人結(jié)伙劫持船只，后為控制該船，又濫殺無辜或自相殘殺，造成16人死亡、6人失蹤，性質(zhì)特別惡劣，情節(jié)及后果特別嚴(yán)重，社會危害性極大。在共同犯罪中，劉貴奪起組織、指揮作用，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行為積極主動，李承權(quán)身為船長為自保而參與殺人，后期行為積極主動，起主要作用，五被告人均系主犯，均應(yīng)依法按照其所參與或組織、指揮的全部犯罪處罰。第一審判決、第二審裁定認(rèn)定的事實清楚，證據(jù)確實、充分，定罪準(zhǔn)確，量刑適當(dāng)。審判程序合法。
2017年3月23日，最高法裁定：核準(zhǔn)山東高院維持一審對被告人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、黃金波、李承權(quán)5人死刑判決的刑事裁定。
太平洋大逃殺親歷者自述
編者注：本文作者杜強獲得過第四屆“人民文學(xué)之星”非虛構(gòu)獎。這篇《太平洋大逃殺》是他廣受贊譽的作品，講述的是“魯榮漁2682號”漁船載33名船員出海，11名生存船員殺害22名同伴的故事。事件發(fā)生后，杜強等了4年，終于找到其中一位刑滿釋放者，跟訪十幾天（細(xì)致到諸如“左手遞刀還是右手遞刀”的反復(fù)追問），最終還原了整個故事。本文原載于《時尚先生Esquire》2016年1月刊
親歷者“趙木成”是化名。每次需要給受訪者匿名時，杜強就從童年生活的村子里偷名字來用。60戶人家里，已經(jīng)有了副部級官員、“文革”中的告密者、手下信徒三十多萬的邪教教主，還有毒販、騙子、皮條客……至此，又多了一個“太平洋大逃殺”的親歷者。
稿子推出后，僅在微信平臺就曾獲得超過3000萬閱讀量，覆蓋人數(shù)接近《盜墓筆記》。先后有十幾家影視機構(gòu)希望將之改編為電影，最終樂視影業(yè)以百萬級價格獲得影視改編權(quán)。
“它賣的不是IP。它賣的就是媒體精英如杜強者始終如一的本事。”時任《時尚先生》出品人兼總編輯、今有樹（亭東）文化常務(wù)副總裁李海鵬更愿意把《太平洋大逃殺》看成一篇最頂級的、大型的、具有實驗性的非虛構(gòu)作品。
今天再來推薦這篇獲得了騰訊新聞獎、人民文學(xué)之星獎的《太平洋大逃殺》，殺戮早已過去，作品的故事價值則比新聞的事實價值更長久。對極端境遇下人的復(fù)雜性的拷問以及細(xì)致入微的呈現(xiàn)，是杜強留在作品中恒久的善意。
我們當(dāng)中的大部分人都過著循規(guī)蹈矩的生活，以為別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樣對世界安之若素，也不會離經(jīng)叛道到哪里去，并在庸常的時日里養(yǎng)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見解：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態(tài)。善平平無奇，惡，也大半屬于所謂“平庸的惡”。這種觀點固然不算錯，但需要一點小小的修正。
2014年臨近霜降的時候，為了四年前的“魯榮漁2682號”遠(yuǎn)洋殺戮事件，我在東北一座小縣城的郊外找到了“趙木成”。
為受訪者考慮，此為化名。當(dāng)時的船員趙木成因卷入殺戮事件被“判處有期徒刑四年”，我去找他時他剛好羈押期滿。初次見面地點是條寒風(fēng)吹拂的鄉(xiāng)村公路。他不滿30歲，面龐粗糙黝黑，眼角耷拉，矮壯的身軀裹在土黃色的夾克里，像是從一百年前的照片里走出來的人，帶著那種時不時望向你背后的、猶疑的眼神。他問我，想知道些什么？答案是顯而易見的：我想知道人。
“殺人的過程，還有劉貴奪這個人。”我說。
我們在他家鄉(xiāng)的柳河堤壩上釣著魚，就像某種對比和象征——當(dāng)初把他引向災(zāi)禍的正是遙遠(yuǎn)秘魯和智利海域的釣魷作業(yè)。他似乎時常感到焦躁，四下無人，仍不時回頭、站起，在身后的空地兜轉(zhuǎn)一圈，又坐回去，繼續(xù)呆呆地盯向水面。
他終于開始向我講述4年多前的親身經(jīng)歷。
第一天就發(fā)生詭異的事情
“魯榮漁2682號”接船的第一天，就發(fā)生了某種征兆式的事情。趙木成說道。
“第一天出的事就挺詭異的。那時還是11月份，最開始去的一個大師傅(廚師)姓嚴(yán)，他也是大連的，大副找的人，以前在別的船的時候還好好的，那天晚上他們在船上打撲克，我用手機沒事看小說，有8點多鐘，那個大師傅就在那兒喊‘殺人了、殺人了’，喊了反正連著作了有10點到12點多吧。在哪個屋都喊，給他那屋好幾個人都嚇什么了。將近1點的時候，他讓船長給叫上去罵了一頓，罵了一頓老實了，在那兒坐著。
快1點左右吧，在那屋待了不一會兒之后自己出去了，我們都以為他去上廁所了，以為他好了。直接跳海里去了。那天正好降溫，刮大北風(fēng)，五六級，在石島蚧口碼頭跳下去了，往港口中間游的。我們船就出去找，找了得有半個多小時，天當(dāng)時黑黑的，中間正好有個站錨的船，發(fā)現(xiàn)了給他救上去。
大副當(dāng)天就給他送家去了，他家人說腦袋多少受過***，他媽死的時候受過點***，后來告訴回家之后幾天就好了，還想上船，最后沒用。就換了個大師傅老夏。”
本文作者在這里補充一個事實：后來替換上船的廚師老夏就成了第一個被殺的船員。
“這個事兒確實是挺詭異的。因為是接船的第一天，不是時間長。接船第一天，還沒有正式出發(fā)，要上物資，機器也得大修一次。”
鞭炮一響，前往秘魯
“我是崔勇打***叫去的。崔勇是大連本地人，我跟他關(guān)系還行，反正算是比較不錯的，以前在同一個飯店干過。當(dāng)時我在鎮(zhèn)上，自己在家弄一個燒烤攤，路邊攤，那年夏天一直下雨，不賺什么錢。正好給他打***，沒事閑嘮嗑，過兩天他又給我打，告訴我有這個活。他當(dāng)時說工資一年是四萬五，完了之后還有提成。
那陣兒我剛處了對象，知道家里條件不好，達(dá)不到她的要求，想掙點錢回來，最起碼有點資本，所以我想先看看。
之后先讓我們辦那個海員證，我想想先辦吧，反正公司掏一部分錢。一共就上了三天課，考試也是連抄帶那啥，基本就給證了。辦完之后從大連10月5號去的山東。
當(dāng)時倒也沒什么太大顧慮，唯一是工資。主要當(dāng)時想掙錢嘛，在陸地上攢不下什么錢，出去吧兩年之后最起碼，有錢也沒處花在那塊，還能攢下。想上去掙點錢，完了之后回到陸地上做個小生意。
到公司之后，我們那艘船還在海上沒回來，就擱那兒等。船員一共找了33個，最開始是35個人，后來有一些走了，都是因為家里的事，有一個因為他媽是被車刮倒了還是自己摔了，反正胳膊摔斷了，家里沒人照顧，他下來不干了。
留下來的這些，開船前我都見著了，平時也一塊吃飯啥的。沒覺著他們怎么，跟我一樣，都打工做點小生意。
有個叫項立山的，頭發(fā)全白了，有50多歲，說他以前弄死過人，打過兩回勞改。”
事實上，項立山兩次犯罪記錄都是盜竊。船上至少有兩人有犯罪記錄，其中一人曾被判無期徒刑。
33名船員中，除了船長李承權(quán)外，管理人員還包括大副付義忠、二副王永波、輪機長溫斗、大管輪王延龍等，其他為普通船員。船員主要來自遼寧沈陽、朝陽、丹東、撫順、大連，吉林長春，內(nèi)蒙古，山東等地。船員們多數(shù)也是親戚、熟人之間互相邀約，比如溫斗與船員溫密是叔伯兄弟，二副王永波是船員吳國志妻子的表兄。來自大連的25歲船員王鵬也是受同時學(xué)駕駛的“師兄”溫斗邀約，抱著到外面闖一闖的念頭，不顧家人反對登上“魯榮漁2682號”。
“還有幾個內(nèi)蒙古人，說話用他們那蒙古語，別人也聽不懂。這伙人里面我只認(rèn)識崔勇。
崔勇在小客運上班的時候，幾個人在出租屋打牌，喝酒耍酒瘋，把房子一把火點了，后來家里賠了很多錢，他想掙點錢給人還債。他比較大大咧咧，比我稍微高一點，胖乎乎的。
船接著以后，好幾天時間一直往上面搬物資，魚肉米面什么都是公司給，還有那些蔬菜。再就是裝燈，釣魷魚得靠亮光吸引魷魚，船頭這塊有個桿，上面有個連接，一邊一個，上面都掛著燈，一個兩千瓦，飛利浦的，有這么粗吧，掛了十幾個，人眼睛看時間長了受不了，都流眼淚。
我自己帶了些方便面、礦泉水、飲料、啤酒什么的，自己花錢買的，啤酒一人帶五六捆，煙我?guī)Я?0條，因為要兩年抽的。中途也能補，在貨輪上，補的話太貴了，一條能貴百八十塊錢吧。
到后面也打過退堂鼓，家里和朋友都不愿意讓我去，說太遠(yuǎn)了，但是想想跟家里都說完了，感覺不去吧還有點，好像是不能遭那罪，不能那啥似的，辦點啥事你老是中途而廢。
而且前期考船員證、上物資也花了七千多了。
過了幾天正式出海，公司一次出去七條船，有幾個船是黑著去的，有船員證的都在我們這艘船上。海關(guān)過去查，挨個兒對出境記錄，開出去不遠(yuǎn)之后邊檢就走了，開十分鐘就行了，我們就停那兒，公司再派另一條船把其他人送上去，有十多個沒證的，其中就有劉貴奪。
劉貴奪帶了165條煙，壘老高，從床鋪一直壘到頂上，他一天晚上得三盒，還說‘這他媽上了船還不知道咋回事，煙我不能虧了自己’。”
這165條煙都是賒的。
“剛開始感覺挺好的，一看就一望無際，心里瞅著挺敞亮的那種感覺，但時間長了之后看不著陸地，就感覺心里沒有底了。我開始一直吐，一天吐好幾回，到了16天之后暈船就好了。
往秘魯去的路上，大家關(guān)系還可以，反正要去打魚，都在一艘船上，成天就打打牌，天南海北胡扯，亂侃，說回來之后怎么樣怎么樣，買個改裝的車，要不就出去玩，把錢全花了，反正說了很多。我不算太愛說的，比較適合當(dāng)聽眾。
他們天天推牌九，我偶爾玩。賭的還不小，身上多少有一點現(xiàn)金。我的錢我其實沒花多少，都讓崔勇借去了，兩三千吧。說實話我真不愛借，打牌我真不愛借。
快到秘魯?shù)臅r候，有一次我回寢室，看見劉貴奪那塊放著個小筆記本，沒啥事兒我尋思在那翻翻，我看他記了一些數(shù)字，我問他，說是航行坐標(biāo)，我說你記這個干啥，告訴我沒事兒就閑著玩記的。
反正具體他怎么想，搞不明白，感覺他總在琢磨事兒，一般人看不透他。
40來天之后，2月的最后一天，我們到了地方（秘魯海域），開始釣魚。晚上天黑開始釣，燈一打開，魷魚沖著光就游過來，把鉤下下去，感覺有魚往上薅就行了，沒什么技術(shù)含量，看看就會了。剛開始有魚咬了都不知道，一個人拽十多斤魚都拽不動，感覺太沉了，都兩個人拽。
幾個月下來，我釣的總比別人少。劉貴奪最多，有一個月釣了13000多斤。我倆位置沒差太多，我也向他學(xué)過，問過下多深，比如50米的水層沒有魚，就下70米。我的鉤有時候修修整整的，他的鉤連弄都不弄，有時候都歪了他也不弄，就釣?zāi)敲炊唷?/p>
劉貴奪跟我、崔勇，還有黃金波，年齡比較接近，能聊到一塊去，他要是看不慣誰，基本就不跟人怎么說話。雖然平時關(guān)系不錯，但我感覺劉貴奪心里吧，挺傲，對我們也有點瞧不起。”
海上黑工
“海上有收購船，船艙的魚滿了之后，就得到收購船去卸貨，下到艙底，一人50盤、一盤30斤，往上舉，那個最累，而且我個兒矮，比較吃力。要趕上卸貨的話，可能兩天一夜都不能睡。
其實一開始的時候，我對劉貴奪印象還不錯。聽說他當(dāng)過兵。身體不算壯，甚至有點瘦，但挺為別人著想，卸貨的時候，我個兒矮，劉貴奪一般都不讓我下，我一共下去過一次兩次，都他幫我舉。
他家里什么情況，我不太清楚，反正也挺窮，父母在黑龍江種地。
時間一久，就不知道聽誰說的，傳出來的，說公司那個工資有點不準(zhǔn)，說回去要找事兒，要扣工資，合同也不對，一開始說保底四萬五，其實是按一斤魷魚兩毛五算，釣夠了，才能拿到那么多。
劉貴奪腦瓜比較快，一算賬，發(fā)現(xiàn)最后掙的還不夠他買煙的錢。我感覺不可能，那么大公司還能差這幾個人的工資。
這些都是船員私底下傳，沒問過船長。
船長叫李承權(quán)，后來也判了死刑。很高，個兒很大，脾氣不好，有個船員惹他不高興，一拳打過去，眼圈都黑了，船員之間起爭執(zhí)，他總向著自己的老鄉(xiāng)，再有就是打耳光。
新?lián)Q上來的大師傅，老夏這人，平時吧詐詐唬唬，愛拍船長馬屁，總以為自己年齡大見過世面。他和船員姜曉龍家都是黑龍江，離得還不遠(yuǎn)。出事以前有天晚上喝點兒酒，老夏怎么罵姜曉龍來的，吵吵，姜曉龍拿刀去扎他，沒扎著。后來我們下去把他拉下來。船長給姜曉龍打幾撇子，要攆他走。姜曉龍當(dāng)場給船長跪下了，告訴我錯了，喝多了什么的，劉貴奪也在那幫求求情。可能他們從那兒開始有點結(jié)仇。
慢慢的吧，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了，船員也都皮了，偷懶耍滑的人太多了，早上釣完魚，得把魚分出來，30斤一盤，單個超過8斤得分開，頭是頭，就是三角那個，翅是翅，身子是身子，稱斤，然后給分類，洗完之后裝盤入凍板間，這就完事了。
釣同樣的貨，人家別的船早上8點鐘9點鐘就能收完了，我們得10點、11點、12點，一到這會兒就找不見人，都跑去偷懶了，最后船長也不管了，也生氣，天天總喊，都沒人聽。剩下那些人干到2點才睡覺，我就建議船長輪班，他也不聽。
劉貴奪還可以，不怎么偷懶，但那陣子他經(jīng)常拉著其他人說話，神神秘秘的，心思也不在釣魚上了。”
案情材料中記錄，劉貴奪當(dāng)時曾就提前回國與船長溝通，但船長告訴他，“你們回不去了，都沒辦船員證，其他船不敢搭你們回去，否則就是偷渡，你們干也得干，不干也得干！”而劉貴奪所設(shè)想的訴訟途徑，后來證實也無法實現(xiàn)，因為公司與船員簽訂合同時使用了虛假公章，他們事實上是一群困在海上的黑工。
如此一來，事情如何發(fā)展，便取決于船員當(dāng)中有著什么樣的人物了。
“有一天劉貴奪對我說，咱們干活累，公司很黑，違反最低工資標(biāo)準(zhǔn)，合同上說的錢肯定拿不到，他說他想回家去，跟公司打官司，還說他認(rèn)識濟南比較好的律師。我問說，‘這咋回去？’他支支吾吾，再沒說別的。
走前又說了一句，告訴我‘公海上殺人不犯法’。”
劫船殺人
2011年6月16日，智利海域，殺1人
劉貴奪秘密串聯(lián)持續(xù)了半個月。趙木成每天仍舊按時收拾好釣具，把魚鉤沉到平靜的海里。
“那天晚上，我下鉤沒多久，魷魚就咬了鉤，釣起來之后，我想起有把新魚刀，剛磨過，溜尖溜尖的，放在前甲板。取完回來，看見一個人趴在船艙口聊天，是劉貴奪。
看我拿刀過來，劉貴奪說，你刀挺好，你借我看看，借我使使，使使一會兒再給你。借完之后他才跟我說，‘一會兒劫船，你參不參加？’聽是劫船，我說‘不參加’，他又說，‘劫完船之后，肯定有不聽話的，把救生筏打開，把他們?nèi)拥嚼锩妫舐?lián)系別的船過來接，咱們開船回家’。我說‘看看吧，我膽兒不行，干不了這個’。他說行，拿著魚刀走了。
回到釣魚那位置，當(dāng)時我也害怕，因為我知道一會兒肯定要劫船，我也不敢去告訴誰，我不知道誰和他是一伙的，我只能在那塊瞅，那陣兒瞅誰誰像跟他一伙的。
知道大副、二副肯定不能是，輪機長肯定不能是，都是船長的人，但是離我太遠(yuǎn)了，我不可能上那塊去找他們，太明顯了。
當(dāng)時我身邊就沒有商量的，全是船員，他們也都在那兒裝樣子，魚刀都收到了跟前。
一會兒黃金波出來了，他那幾天因為貧血還是低血糖，暈倒了，好幾天沒干活，我看他穿立正（整齊）了，把鞋什么都穿上。我說你干什么，他沒搭理我，直接上船長室去了，不一會兒劉貴奪他們幾個也上去了，我一看就知道什么事兒了。
船上的大燈很亮，晃得人眼睛疼，船長室啥情況我也看不到。他們進(jìn)去不一會兒，劉貴奪就在那兒喊，告訴（大家）起錨，告訴收鉤，之后當(dāng)時也都起了，因為不知道到底是船長還是啥（的命令），我們都起了。
舷梯，就是往二層甲板爬梯子那塊，一邊一個人在那兒守著，拿把刀，那陣兒都知道出事兒了。
之后像大副、二副，還有大車這幫人，（這些船長的人），他們就上去了，手上什么也沒拿，上去之后就勸那幫人，告訴‘想回家咱也不用這樣，說一聲咱回去就完事兒了’。
反正我就聽著這句話，我知道出事兒了就上前面大甲板去了。
具體劉貴奪說什么我沒聽清，因為當(dāng)時發(fā)動機一開噪音挺大。后來二副把船就啟動了，開始收錨，就在收錨那段時間，大師傅，做飯那個老夏，拿把刀上去了，嚷嚷，‘這幫***崽子還想劫船’。
我聽見他們在船長室喊叫，劉貴奪喊‘放倒、放倒’，幾聲過后就沒了動靜。
我第一次知道廚師夏琦勇之死的具體情況，是在一年之前，在朋友發(fā)來的寥寥幾頁案件材料當(dāng)中：
2011年6月16日23時許，劉貴奪先指使黃金波、王鵬破壞船上的通訊設(shè)備、定位系統(tǒng)，安排姜曉龍等人把守舷梯，隨即伙同包德、雙喜等人持刀、棍闖入船長室，用刀捅棍打等方式控制船長，威逼其返航。廚師老夏發(fā)覺情況有變，提刀上來解救，進(jìn)入船長室后，后背中了此前已與之結(jié)仇的船員姜曉龍兩刀，老夏反身抓住刀刃，爭奪中被鐵棍打斷左腿，跪倒在地，姜曉龍一刀捅進(jìn)胸腔，又在脖頸上抹了兩刀。劉貴奪補刀后，指揮其他人將老夏扔進(jìn)了大海。
“過一會兒，黃金波下了舷梯，從右邊過來，問我‘有煙沒’，遞煙的時候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手一個勁地抖，他說，‘老夏死了’。”
講述完這段經(jīng)歷，趙木成又勾著手，在兜里尋找著香煙。
“黃金波在我那呆了一會，怎么走的我都沒看著。過了一會兒，姜曉龍站在二層甲板喊我，說‘小趙’——他比我大10歲，管我叫小趙——‘你上來一趟’。我也不知道啥事兒，磨磨蹭蹭地往上走，他告訴我說，‘小趙，你上屋睡覺去吧，沒有事兒，那誰沒了，明天早晨你開始做飯’。
我說好，然后上去了，正好拖鞋在二層甲板放著，一看全是血，我想拉倒，就沒穿，光腳進(jìn)去了。脫了雨衣水褲，進(jìn)屋躺著，想著以后怎么辦，睡不著，胡思亂想。”
“往回走”與“那家伙裝X”
“我住的是個12人間，其他人慢慢都回來了，沒什么太大反應(yīng)，反正都挺沉默，脫衣服。老船員包寶成，他說‘沒一個人就沒一個人，回去就說刮海里了，給魚帶下去了，海上常有的事，這玩意兒回去很好解釋。’我看劉貴奪也沒吱聲，沒說同意，也沒說不同意，坐在那兒收拾鞋襪。
從那會兒開始，感覺劉貴奪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了。”
事發(fā)后船長李承權(quán)被迫用衛(wèi)星導(dǎo)航設(shè)定返航路線，并由王鵬掌舵返航。
“當(dāng)天晚上我們就開始往回跑，打算繞到夏威夷那塊，再一路往西，如果順利，大概50天返回中國。劫船的時候，劉貴奪他們就把通訊設(shè)備拆了，第二天又收了所有的魚刀，救生筏拿鋼筋綁死，4個人一班，每天拿把刀輪流走崗，看著船長、大副和二副他們，不讓他們亂動。劉貴奪那伙人有9個，主要是他和內(nèi)蒙古人包德管事兒。”
劉貴奪舉事團(tuán)伙隨后稍有擴大，基本維持11人的規(guī)模。劉貴奪掌控局面，但團(tuán)伙內(nèi)的6名內(nèi)蒙古籍船員實際上聽從包德的指揮。
黃金波扮演的是劉貴奪的親信、隨從的角色。黃金波只有19歲，是跟趙木成、劉貴奪年齡相近且年齡最小的一個。
“黃金波是（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）牙克石人，挺高挺瘦，看起來還是個小孩，我忘了是聽誰說過，黃金波在北京有家，有車有房，條件很好，但他說自己從小有個海員夢。上了船之后，黃金波學(xué)會了抽煙，劉貴奪就把自己的煙給他了，也沒提過錢的事。
剛上船那會兒，我還以為劉貴奪帶那么多煙，是想在海上賣煙掙點錢。
劉貴奪對黃金波有點像大哥，黃金波很服他。
每次他們那伙人開會，劉貴奪說話的時候，黃金波就拿筆記本記。
剛往回走，大家都挺緊張，后來的十幾天其實挺輕松。心想著就要回家了，很高興，沒個人就沒個人，就說刮海里了，讓魚帶下去了，海上常有的事，反正好解釋。
慢慢的，其他船員開始喝酒、打牌，一說老夏，都說‘那家伙裝逼’。
還剩十幾天就回去了，我心里也挺輕松其實，那會兒反正也不釣魚，每天天沒亮，我就到貨艙里，拿蔬菜、面條、魚肉，還有豬肉，都是速凍的，反正就那么回事，隨便搞搞。”
從出事時起，船長李承權(quán)就被劉貴奪舉事團(tuán)伙看管。
剿滅管理層
2011年7月20日左右，夏威夷以西海域，殺9人
“老夏死了有二十多天，劉貴奪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，他只跟他那伙人聚一堆，說這說那，還不讓其他人說悄悄話。那時候劉貴奪，我看出來，反正疑心很重，一會兒說‘那幾個沒啥事兒捅咕捅咕在后邊’，一會說‘這幾個人在那聚堆說話不敢大聲了，害怕讓人聽見’。其實沒啥，他們都是船長叫上船的大連老鄉(xiāng)，原本關(guān)系就好，總在一塊。
再加上聽著一點風(fēng)兒，說要把他們（劫船的一伙兒）綁起來。不知道誰偷偷說，二副他們打算把劫船的一伙人綁了，回去向公司邀功。而且那段時間，船的油耗變大了，比平時多了好幾倍，輔機也沒了幾個，劉貴奪很緊張，‘媽的到底咋回事？’反正罵來罵去的。
我一直想不通，為什么大家都愿意聽劉貴奪的？論年齡、論體格，都輪不到他。”
如果趙木成像我一樣也身在事外，并且看到案件材料當(dāng)中的記錄，一定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(jié)論——劉貴奪借以讓船員們服從的，并非強力，而是冷酷、多疑與某種似以兇險為樂的“機謀”。
案件材料中記載：在劉貴奪懷疑輪機長溫斗故意破壞船上設(shè)備、阻撓其劫船回國的時候，最初策劃劫船的同伙之一薄福軍向劉貴奪告密，“他們要造反，還要拉我一起”。
當(dāng)劉貴奪進(jìn)一步追問時，薄福軍為“造反團(tuán)伙”說了幾句話，劉貴奪感覺“薄福軍叛變我們了”。
“那天12點多（北京時間）天就亮了，我醒了，醒來之后就躺那塊兒抽煙。當(dāng)時倒沒有什么異樣，從出事開始，上面的12人間人就不多，在屋里待的時候也少，那天我看見好幾個床上沒有人。這時候劉成建進(jìn)來了，問有沒有人醒著，醒了出去一趟。瞅瞅我沒放聲，他之后掉頭就出去了。四五分鐘他又進(jìn)來了，還問有沒人醒著，我下鋪的劉剛醒了，問啥事兒啊？告訴‘你出來一趟，沒有事兒，幫個忙’。
出去沒到兩分鐘，聽‘啊’一聲，聲還不算太大，因為出門那是個煙筒，突突老響，那陣兒我還沒往心里去，又聽噗通一聲，但我還是沒往太壞的方面想。忽然，聽前面舵樓那面，聽音樂放得響，嗷嗷聲挺大的，那陣兒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了。”
當(dāng)時，劉貴奪在舵樓組織指揮，以播放高音音樂為掩飾，開始連環(huán)殺人。黃金波將溫斗從機艙四人間叫出，并騙至舵樓駕駛室，姜曉龍等五人趁機下到機艙四人間，持刀將溫密殺害后拋海；當(dāng)溫斗從舵樓返回時，姜等四人持刀向其身上亂捅，并將其推入海中。
接下來輪到十二人間宿舍里的船員。岳朋、劉剛先后被從宿舍叫出，被持刀亂捅后拋入海中。
“過了沒幾分鐘，劉成建和包德他倆進(jìn)來了，拿刀進(jìn)來的，直接奔二副王永波床上去了，那陣兒他正在那兒睡覺，到那兒一人扎了一刀，扎一刀二副醒了，拿手去夠他倆，沒夠著，直接掉地下了，完了又上去一人扎一刀。然后劉貴奪就進(jìn)來了。”
趙木成此時看到了最殘忍的一幕。
“劉貴奪就進(jìn)來了，就說，‘哎，這不是二副嘛，你咋躺地下了？’說一句給一刀，‘腸子都淌出來了，’一刀，‘這咋整？’又給一刀。當(dāng)時行李箱在我和二副中間擋著，我看不著他，反正劉貴奪那姿勢我看得很清楚，貓腰扎的。魚刀***呲呲響，二副躺在地下哼哼，喘著氣。
我那會兒半躺在床上，嚇得沒法動彈。
劉貴奪動完手，站起來，這么四周看看，轉(zhuǎn)過身看著我，說‘當(dāng)初讓你加入你不加入，現(xiàn)在知道害怕了？’他那表情感覺挺興奮，還滿臉帶笑的。又說‘你是我兄弟，我先不動你。’但是我一點兒都不相信他說這話。劉貴奪說我是他兄弟，總共才認(rèn)識幾個月，（當(dāng)時已經(jīng)）10條人命，誰能信誰的？
我搞不懂這個人，后來他又對我說，‘你好好回家’。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。
劉貴奪殺人的那個狠勁，你想象不到，跟平時完全是兩個人。殺二副那天晚上，二喜和戴福順拿著魚刀，把船長的人逼到船邊，不敢下手，劉貴奪看見了，過去捅了兩刀做示范，他倆再捅，完了推到海里。后來老是聽他提起這件事，數(shù)落二喜，說他‘一點事兒都做不了，太完蛋了’。”
當(dāng)晚和次日凌晨，姜樹濤在漁船右舷廊處被殺害后拋海，陳國軍在漁船前甲板被劉貴奪直接推入海中。當(dāng)日下午，吳國志被刀捅后被迫跳海。
告密又被懷疑叛變的薄福軍也在劫難逃。殺戮開始后，劉貴奪分配給梅林盛、王鵬每人一把尖刀，“你倆手上也沾沾血。問問薄福軍有沒有銀行卡，沒有就直接放倒。”薄福軍被二人襲擊，被堵在船邊血流不止，劉貴奪將他踹進(jìn)了大海。
檢方起訴書中作如下描述：2011年7月20日左右，劉貴奪召集姜曉龍等人，預(yù)謀先殺害疑有反抗跡象的溫斗、溫密、岳朋、劉剛、王永波、姜樹濤等六人，再殺害吳國志等另外三人。
船長李承權(quán)本人卻幸免于難，依舊被看管。
無路可逃
原本距離回國還有十幾天航程，突然的殺戮中斷了計劃，劉貴奪打算偷渡日本，他告訴船員“日本有個朋友，能幫忙辦假證”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趙木成照常做好飯，發(fā)現(xiàn)人少了很多。
“除了劉貴奪他們幾個以外，剩下幾乎就沒人過來吃了。我就出去了，上后邊甲板待著，甲板上沒有一點血，他們連夜洗了。我走來走去，不知道該干點什么。我自己在那兒也害怕。
姜曉龍，就是殺廚師老夏那個，看我在后邊待著，他就從前面回來，過來嘮嘮嗑，告訴我‘心理壓力別太大，沒想動你，不能動你，咱們都是朋友，我不一定哪天也下海里去了，能幫上忙我肯定幫一把。’完了我就跟他說，你們啥時候殺我你提前告訴我一聲，我自己跳下去行了，不用你動手。
其實我嘴上雖然是這么說，但是我心里肯定不是這么想的。你要真動我的話，我是能拉一個墊背的我就拉一個墊背的，當(dāng)時心里倒是多少有點是這么想的。咋說呢，多少給他一點兒假象。
其實我在漁船上四處查看過，一心想找個地方藏起來，讓我藏一個月半個月的，之后就到家了，就跑回去了。船上就那么大點兒地方，真沒處藏。船底有個水艙，裝淡水的，你可以進(jìn)去藏，但上面是螺絲擰上的，出水口和入水口就這么大的口，人能進(jìn)去，關(guān)鍵你蓋不上了，人一下就能看出來。像船的夾板什么的我都掀開過，看能不能***，那里面是那種填充泡沫，太窄了，爬不進(jìn)去。
如果有能漂浮的，救生衣或者曳網(wǎng)球，抱著跳到海里去，也行，帶個魚竿就行了，魚眼睛是生理鹽水。我考海員證的時候?qū)W的，還知道怎么蒸餾淡水。可是不行，救生筏讓鋼筋鎖著，刀砍都砍不開，能漂浮的東西，全都讓他們收了，直接跳下去絕對活不了，哪怕抱著東西也活不了，沒有動力，你游出去幾百米，海流一沖又回來了。”
大學(xué)生跳海
失蹤1人
“大學(xué)生馬玉超睡在我下鋪，那天晚上跟我說‘不敢一個人住’，天亮以后就不見了，人怎么沒的誰也不知道，東西都沒少，可能直接游走了。肯定死了。劉貴奪知道馬玉超不見了，就在船員面前說，‘他咋跳海了？沒打算動他，他是我的人，是我的臥底。’
我們之前都不知道馬玉超是臥底，到底是不是誰也不清楚，反正劉貴奪就這么說，他故意制造這種氣氛，大家都很害怕，一見到有人過來就緊張得不行，互相也不敢說話，二副和輪機長就是聚堆說話死的。”
兩人秘密投誠
“我們?nèi)瞿蛞话愣汲贤膺叄洳欢⊥埔话丫拖氯チ耍菚喝瞿蚨嫉孟扔^察一陣。劉貴奪自己也睡不好，搬進(jìn)了船長室，上床后得找兩個人守著。我做飯他也不放心，找人監(jiān)視，害怕給他們下藥，表面說是看管機艙，怕貨物毀壞機器什么的，我心里有數(shù)，他們就是看著我，怕我在飯里動手腳。一直我就沒想過他們會信任我。
那會兒真的誰也不能相信了，都害怕。
有一天，崔勇，就是跟我和劉貴奪、黃金波年齡差不多的，他來找我，說‘你跟劉貴奪比較好，你幫我去勸勸他，咱倆不行加入他們得了，如果真有那啥的話回去再說，反正真有事兒的話能往后靠就盡量往后靠。’
崔勇平時很懶，想吃點啥不愛動彈就讓我去給他做，劉貴奪就多少有點看不慣，倆人吵吵起來，讓我勸開了。崔勇因為這個害怕了，加入的事他說了好幾回，一開始我不想去，之后尋思還是去吧，因為我心里也沒底。
我們先找姜曉龍，他說‘最好別加入，這事兒沒法回頭’，完了又說他說了不算，得找劉貴奪。第二次殺人之后，劉貴奪搬進(jìn)了船長室，我倆在外面喊了一聲，‘劉哥，你出來一下。’
劉貴奪出來后，崔勇就說，‘劉哥，如果再有事兒的話你叫我們倆就行了，我們肯定跟你一塊兒。’他說了半天，看起來挺緊張，我在一邊坐著，啥也沒說。
劉貴奪不想讓我倆加入，說：‘別加入，回家就行了，我們上日本還不一定有沒有事兒，能回家盡量回家。’崔勇不放心，又說，劉哥，有事兒你記得叫我們。
‘看看再說吧，應(yīng)該沒有什么事兒。’劉貴奪最終也沒說行不行，轉(zhuǎn)身走了。”
趙木成說著，從魚鉤上抹下兩條拇指長的小魚，扔在腳邊的雜草里，任它們一張一翕地喘氣。“那時候根本沒想過能活著回來，就想死也死得離家近點兒，我不相信有鬼，萬一有，我離家近點做鬼。”
又一場叛變陰謀
就在趙木成和崔勇秘密投靠的時候，另一場叛變也在漁船上醞釀。
案情材料記載，那天臨近中午時分，劉貴奪在甲板召集全體船員，稱去日本需要錢，要求船員假裝生病，通過衛(wèi)星***向家人索要5000塊錢，轉(zhuǎn)賬到一張郵政的卡上。按照船員們的供述，劉貴奪的做法激起了矛盾和猜疑。
姜曉龍供述，“我說家里面真沒錢，沒辦法打，劉貴奪讓我多少打點，結(jié)果我倆吵了一架。”
很多船員家里拿不出5000元錢。
當(dāng)天下午，內(nèi)蒙古幫的首領(lǐng)包德悄悄找到劉貴奪舉事團(tuán)伙的核心成員之一、同為內(nèi)蒙古老鄉(xiāng)的黃金波，以好言相勸的姿態(tài)告訴他，“劉貴奪打算只帶兩三個黑龍江老鄉(xiāng)去日本，剩下的全殺了”。包德想要拉攏黃金波入伙，并搶在劉貴奪之前下手。黃金波對包德說，“劉貴奪無情無義，連我也得讓家里給他打錢。我加入你們。”
此時，包德已將內(nèi)蒙老鄉(xiāng)集中到底層的寢室居住，如果起了爭斗，劉貴奪未必有把握。
黃金波成了船上的第二個告密者。
根據(jù)黃金波的供述，他離開包德處后，立刻找到劉貴奪，“有個很嚴(yán)重的事情，我得告訴你。”
劉貴奪立刻問，“是不是包德他們想殺了我？”
黃金波驚訝地點點頭。
趙木成對此印象深刻。
“劉貴奪跟我們這些船員不太一樣，像是因為什么事藏在船上似的”。
連環(huán)計兼借刀計
上次殺戮4天后，日本以東海域，殺“內(nèi)蒙幫”6人
此時的力量對比，劉貴奪并無優(yōu)勢，如果吸納新生力量，可信任的，或者說可利用的人，也已經(jīng)不多。他的做法復(fù)雜、兇狠而有戲劇性，看似違背常理。
根據(jù)案情材料的記載，聽完黃金波的告密，劉貴奪立刻找到了此前的敵人和手下囚徒，一直被看管著的船長李承權(quán)，拉他入伙。劉貴奪告訴船長，“我手上有七八條人命，剩下的人想要活命，必須沾點血”。他知道船長與已死的二副王永波平日以兄弟相稱，就挑撥說，二副是包德殺的。于是，船長李承權(quán)同意追隨劉貴奪。
當(dāng)日入夜，劉貴奪將自己的人聚在一起，叫來了剛剛投靠的船長和崔勇。他將包德等4人的姓名寫在紙條上，讓同伙傳閱。
劉貴奪塞給崔勇一把魚刀，安排他先回寢室，成為誘餌。安排船長持刀在甲板等待。隨后，由于對新入伙的這兩人并不放心，又安排了黃金波和劉成建躲在甲板隱蔽處監(jiān)督。
隨后，劉貴奪本人出馬找到包德，編造了一個謊言，告訴他船長前來投靠，打算讓船長殺掉崔勇，沾沾血，需要借包德的魚刀一用。包德同意了，交出刀，并按照劉貴奪的安排，到寢室里召喚崔勇到甲板，以便讓船長殺掉崔勇。崔勇將魚刀藏在身后，跟隨包德到了甲板，這時，船長已經(jīng)持刀在那里等待了。包德此時毫無防備，遭到船長與崔勇的前后夾擊，魚刀不斷朝他身上亂捅。
在一旁隱蔽監(jiān)督的黃金波和劉成建這時也加入了圍攻。
包德受傷后向內(nèi)蒙同鄉(xiāng)大喊，“都出來！”但沒有一個人敢動。
第一次殺人的崔勇見包德滿身是血，興奮地上前，將鮮血抹在自己的臉上，喊著“我沾血了，我沾血了！”
船長等人將包德捅傷后，逼他跳入海中，并逼問“內(nèi)蒙幫”同伙的名單。
那段時間，趙木成已經(jīng)連續(xù)幾天不敢睡覺，每天最多睡一個小時，殺包德時，趙木成正躺在床上。
“我那陣兒就迷迷糊糊的，往外面看看，還不到4點天就黑了。隨時害怕人進(jìn)來，真的。到后來我是怎么醒的？聽那個高音喇叭，船上有那個大喇叭喊話器，突然響了，我尋思聽那個是船長聲，船長開始喊，‘包德，你同伙還有誰，你趕緊說吧，我都知道了’。船長喊兩聲之后變成劉貴奪的聲了，劉貴奪又在那喊，‘你以為黃金波是誰的人？’當(dāng)時我就蒙了，具體咋回事兒？因為當(dāng)時他倆聯(lián)合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。”
趙木成離開椅背，坐直了身子，瞪著眼睛，仿佛眼前有一團(tuán)霧氣，他想竭力從中尋找出什么。
隨后，“內(nèi)蒙幫”被逐一清除。邱榮華、單國喜分別從機艙四人間宿舍和前鋪叫出，被逼跳海。雙喜、戴福順被人持刀看管在十二人間宿舍，后亦被迫跳海。包寶成，當(dāng)初說“沒一個人就沒一個人、這玩意兒回去很好解釋”的老船員，也被逼跳海。
“之后不知道聽誰喊，‘那不是包寶成雙喜嘛，雙喜啥時候跳海里去了’，之后就告訴說是淹死的。
具體的我真記不清楚，當(dāng)時那陣兒腦袋沒空白都不錯了。
幾分鐘過后，高音喇叭關(guān)掉了，我聽著劉貴奪在甲板上喊，沖我住的寢室里面喊，說‘單國喜，出來！’單國喜就出去了。
外面怎么的了，這個我一點兒沒看到，因為門那塊有個門簾，掛著一個大棉被，因為有空調(diào)，那陣兒天正熱，光聽著聲了，‘啊’、‘噗通’兩聲。完了又叫邱榮華，也是“啊”一聲沒了。
之后把項立山和大副叫出去了，叫出去之后也問，‘是不是和包德一伙的？’告訴不是，完了又說了些話，告訴‘你倆老實點兒，回去吧。’回來之后他倆就想去那邊尿尿，還讓劉貴奪給罵一頓，‘你倆要跳海啊？不想活了是不是？’告訴說是去尿尿，‘趕緊回去’，反正罵罵咧咧。
他倆就回來了。不一會兒劉成建進(jìn)來了，把我手機給要去了，告訴我‘劉貴奪叫你，出去’。
當(dāng)時我就蒙了，以為要弄我。我就磨磨蹭蹭上去了，劉貴奪那會已經(jīng)回了船長室，他坐在床邊，看起來很累，又有點輕松的感覺，告訴我‘別害怕，沒有事兒，過兩天我們這幾個就上日本了，你們也別害怕，手上沒沾血，沒沾血這幫你就回國就完事兒了，回公司你愛怎么說怎么說，我們上日本也無所謂了，都?xì)⒘巳耍芘艿缴稌r候就啥時候。’完了他又說，‘你到廚房去煮些面條吧，辦完事兒人都餓了，先吃點’。”
趙木成不清楚這次殺戮為什么劉貴奪只叫了崔勇，沒叫他。
“我不知道，可能人手夠了吧。這個真不清楚。有一個事，我覺得挺奇怪。那天劉貴奪讓船員給他打5000塊錢，輪到我的時候，我打給了我小妹，她告訴我說我媽手機丟了，新?lián)Q了號碼，讓我給她打個***，老念叨呢。我看了眼劉貴奪，他說‘打吧，告訴你媽過段時間就回去了，別擔(dān)心’。我沒想到他能讓我打，可能他知道我爸死十幾年了，家里就我媽一個。但我想了想，沒打，把***還回去了。”
每一次趙木成向我講起對劉貴奪的看法，末了都以一聲感嘆收尾。
“劉貴奪很有城府，比我們這些人……成熟。”
劉貴奪遠(yuǎn)在黑龍江的家人叫他“小二”，家人印象中，他“孝順，聰明，后悔輟學(xué)早，羨慕有文化的人”。15歲那年，村里大旱，劉貴奪第一次離家，在建筑工地、養(yǎng)殖場賣過苦力。決定上船的時候，父親開著拖拉機送他到縣城，平日里老父親只抽自己種的烤煙，劉貴奪買來兩包香煙，塞給父親，便離開了。
海底總閥被人打開
次日凌晨4時，大管輪想與所有人同歸于盡，失蹤1人
時令已入深秋，趙木成的村莊籠罩在明亮的光線里，顯得寧靜而深遠(yuǎn)，村巷中很少有人走動，偶爾傳來幾聲單調(diào)的狗吠。
“往回跑的路上，真的什么都沒有，就是海，劉貴奪故意躲開其他船只。只有一次，停下來更換機油濾芯時，遠(yuǎn)遠(yuǎn)看到一艘船，沒有國旗，沒有船號，20多分鐘后開走了，很多人說是海盜船。漁船沒什么錢，海盜不感興趣。海上跟陸地不一樣，你沒有辦法，就那么一艘船飄著，擺脫不了，無路可逃。”
殺包德那晚，趙木成下到廚房里做飯，盤算著還剩幾個人，“內(nèi)蒙幫”包德一伙死了6個，33個船員還剩下16個。
船還在秘魯漁場的時候，每到夜晚，四周夜幕的深處會亮起其他船只的燈光，星星點點，盡管微弱縹緲，卻讓人產(chǎn)生身處中央、被包圍、被拱衛(wèi)的錯覺，這時候那燈光已經(jīng)不見了，窗外一片漆黑。
“我做好飯，剩下的人都在那喝酒吃飯。吃完飯在那待一會兒，都回去睡覺了，那天晚上我在上面十二人間，在姜曉龍那個鋪上睡的，姜曉龍就沒讓我下去，告訴‘你在這兒睡吧，別下去了’。
那天晚上我更睡不著了，第二天早晨起來就聽見有人喊，找那個王延龍，大管輪，找不著了，我當(dāng)時在那躺著，聽亂七八糟的，尋思又出事兒了，當(dāng)時給我嚇的。
之后聽聽不對勁兒，完了告訴船壞了，海底總閥被人打開了，只有王延龍知道總閥在哪兒。那會兒水進(jìn)挺快，告訴趕緊把那個水抽出去，有個泵，把水全抽出去，整了之后也不好使。
劉貴奪跟我們這一大幫說，趕緊拿所有能漂的東西都綁一起，能做筏做筏，船上有些木頭、床板啥的，釘個木頭筏子，把能吃的啥的往上裝。”
海底總閥被打開意味著船有沉沒的危險，“魯榮漁2682號”不得不發(fā)出求救信號，但求救則會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“劉貴奪就跟船長去修好了通訊設(shè)備，發(fā)了求救信號，說救援反正求了，但具體時間什么時候能來不知道。”
太平洋版梅杜薩之筏
日本以東海域，殺4人，33人僅剩11人
“我們連釘帶綁做木頭筏子，木筏扎好下了水，我正收拾救生筏，大副付義忠上了木筏，他一邊笑一邊沖我招手，說‘別吵吵，你上來，’說了好幾遍，我說‘沒弄完，等會兒’。那時木筏上除了大副還有三個，宋國春、宮學(xué)軍、丁玉民，都穿好救生衣上去了。
這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，‘哎，木筏怎么飄走了？’
我回頭一看，纜繩斷了，木筏已經(jīng)飄出去十多米，我趕緊拿繩子，正好扔到木筏上。大副撿起繩子，扔回了海里，說‘救生筏上藏了刀，他們還想殺人！我們不回去！’
劉貴奪看見木筏漂走了，氣得大罵，‘***，***你媽，回來！’瘋了似的。木筏飄遠(yuǎn)了，看著慢慢只剩拳頭那么大。
劉貴奪坐在甲板上，看著挺喪氣。
沒想到，船不沉了，因為貨倉沒東西，水倉沒多少水，只是機艙進(jìn)水，沉不了也動不了，只能等救援。求救時說有15個人，現(xiàn)在只剩11個，劉貴奪就提議，把殺人的事兒往跑掉的四個人身上推，把我們撇干凈了。
突然船長說‘貓下、貓下’，叫我們躲起來，他看見木筏又飄回來了。因為之前放了傘錨，加大了海流的沖擊力，漁船往前漂，追上了木筏。
被船長發(fā)現(xiàn)的時候，木筏上的四個人正用菜刀割傘錨的纜繩（以便讓船失去速度遠(yuǎn)離木筏）。
劉貴奪叫我到底下去，拿（釣魷）鐵墜上來，越多越好。拿了有上百個。傘錨割不斷，木筏一點不差，正好撞上了船頭。
要不怎么說那四個人命背，真是命啊。
船長一喊，‘砸，往死里砸’，我們就開始扔鐵墜，噗通噗通下去三個人，只剩丁玉民在上面。
姜曉龍拿起一根魚叉，跳到木筏上，扎丁玉民，丁玉民也栽進(jìn)了水里。姜曉龍很生氣，大罵丁玉民，他沒想到姓丁的會逃跑，他們原先一起劫的船。
大副、宮學(xué)軍、丁玉民，一邊罵一邊求情，慢慢游遠(yuǎn)，三個人摟在了一起。他們肯定活不了，國產(chǎn)的救生衣不行，一浸水，四五個小時就下沉，而且他們砸出血了，鯊魚過來得很快。
剩下宋國春（在海里，離得近），一個勁兒求情，但是劉貴奪不發(fā)話，我們不敢救。劉貴奪說‘薅上來吧’，我和黃金波把他拉上來，我見他腦袋流血，還找了紙巾給他擦擦。
這時候是船長，走到劉貴奪跟前，說‘趙木成和項立山怎么辦？救援要來了，他倆還沒沾血。’”
講述到這里，趙木成仍然像開始時那樣平靜，手中的魚竿穩(wěn)穩(wěn)地攥著，一再用“我不記得了”來抵擋細(xì)節(jié)的追問，看不出絲毫的抵觸和煩躁。
“聽了船長的話，項立山立刻拿起一把魚刀，準(zhǔn)備捅宋國春。劉貴奪沒讓，說‘別捅了，你倆綁起來，扔下去得了。’
然后我開始斷片了。脫了宋國春的救生衣，綁手我記得我綁了，腿綁沒綁不記得了。我看判決上寫的是有人往他兜里揣了好幾個鐵墜，黃金波肯定拿魚線串了五六個鐵墜，拴他身上了，這個我能肯定。
宋國春一直求情，‘劉哥，你放過我吧，咱倆也沒太大的仇，回去我也不能瞎說啊。’宋國春站的地方離船尾有六七米，我用了差不多五分鐘，才把他推到?jīng)]有欄桿的地方。
我一直回頭看劉貴奪，沒敢看宋國春，想著再給他一個機會。最后還剩不到一米，我又扭頭看劉貴奪，結(jié)果，綁的鐵墜在我眼前飛了出去，聽到噗通一聲，再看時人已經(jīng)沒了。”
趙木成講完，沉默著。
“鐵墜飛出去的時候，我肯定是推了一下，但力氣肯定不夠，所以是不是我導(dǎo)致的我不敢肯定。后來警察跟我說，鐵墜和我推那把是同時的。”
宋國春落水后，剩余的11名船員們各自走開了。那時救援信號已被接收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。
當(dāng)時超強臺風(fēng)梅花席卷西太平洋，中國漁政的救援船趕來時，已經(jīng)是七天之后。趙木成說，漁政船的領(lǐng)導(dǎo)上船之后，船長李承權(quán)將他拉到一邊，偷偷塞了一張紙條，上面寫著編造的謊言：包德一伙人行兇后乘木筏逃走，剩下11名幸存者。
事后證明這毫無意義。
回到石島碼頭
2011年8月13日，大雨
當(dāng)時趙木成并沒有感到輕松，也顧不上擔(dān)心事情敗露，仍不確定能不能活著回來。
“那沒準(zhǔn)，萬一半道還想殺呢？最后往回拖的路上，劉貴奪一伙挨個兒搜查房間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本筆記本，好像是單國喜的，上面記著當(dāng)時殺老夏的人的名單。
我不敢確定，主要是因為劉成建說過這么一句話，‘早知道’，我想想怎么說的，‘早知道現(xiàn)在這樣當(dāng)初還差這倆了。’反正是這個意思吧，我當(dāng)時是往我身上想，我反正盡量表現(xiàn)自然點兒，完了我就藏了一把刀，那把刀還是船長在甲板發(fā)現(xiàn)的，我也看見了，他告訴我‘把這刀藏起來，藏好。’我拿著刀，塞進(jìn)了船底的隔板的中間。
后來我有點明白過來，劉成建不是指我。
往回拖的時候，黃金波和王鵬，他倆沒啥事兒單獨總上一起湊，咕咕拘拘在那兒說，說話聲還挺小的，總找筆、找紙寫東西，還總背著這幫人，完了疊成紙飛機，往海上飛，有一支落在劉貴奪腳下，他撿起來看了，罵他倆，‘你倆寫這玩意干啥，是不是腦子有病？’”
趙木成開著他的電動摩托車，載著我朝縣城駛?cè)ィ@片城市的邊緣地帶多年以來沒有太大變化，只是多了幾棟高層住宅。他指著一處老舊小區(qū)說：
“初中畢業(yè)完了我不上學(xué)了，在這里給人家送牛奶，一個月300塊錢，累得夠嗆，吃住都解決不了，干了倆月不干了，又跟人學(xué)修摩托車，也掙不著錢，后來去了大連。
大連那幾年，真是過得挺高興，在***后廚幫忙，店里的認(rèn)識幾個朋友，沒事總?cè)ネ妫瑤讉€人聯(lián)系聯(lián)系，去慢搖吧、迪廳這些亂七八糟的，那陣也是天天去，幾乎天天去，那幾年掙的錢一分錢也沒有，幾乎就是沒剩下什么錢。從24歲以后，基本上玩也玩夠了，看也看夠了，自己也知道該攢錢了。倒是也沒什么事兒，主要是年齡到那了。”
坐在電動摩托車后座，我看不清趙木成的表情。
“漁政船把我們拖回石島碼頭，那天下著大雨，岸上停著一輛大巴車，還有救護(hù)車，二三十個人在那。武警把我們手反綁著，押了下去，我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下去的。我們先上了大巴，開出去沒多遠(yuǎn)，警察不知道從哪呼呼全冒了出來。他們之前藏著，不敢讓我們看見，等全都上了岸才現(xiàn)身。然后一人一輛警車，帶到***去了。
他們搞得那么緊張，其實我心情非常不錯，知道肯定死不了了。
上刑警隊的時候，武警跟我說‘別害怕，把事情交待清楚，要是沒你什么事兒的話很快就能回家，’我說好，再沒說別的。劉貴奪在之前把我們的家庭住址全抄下來了，如果誰要敢說實話的話他就找人，他告訴從那里捎信出去找人，家里什么人什么的都那什么。當(dāng)時也存在一些僥幸心理，審訊的時候我就說包德殺了人逃跑了。
審我的人就說，‘你說的這個，要是我跟你說，你自己會不會信？’他們領(lǐng)導(dǎo)來了之后，告訴我‘還沒說實話呢？’，瞅瞅我也沒吱聲，告訴我‘人家都說了，第一個死的是夏琦勇，對不對？你是最輕的，還拿按呢？’點了我一句。
那時候第一遍口供都已經(jīng)導(dǎo)完了，只差簽字和按手印了，就在我那兒等，手印我就按，按到剩最后一頁的時候我就不按了，我想想越尋思越不得勁，我把那些撕了扔垃圾桶里，就說了。”
19歲的黃金波最先坦白，他想在案情明了前申報自首情節(jié)，最終沒有通過。
罪與罰
根據(jù)僅有的一點法律知識，趙木成覺得自己應(yīng)該會判死緩或者無期，律師說應(yīng)該是有期徒刑，換過律師后，又告訴他10年以內(nèi)，他想著，8年？他認(rèn)為8年挺好。
開庭時，他戴著手銬腳鐐走進(jìn)法庭，看見母親坐在旁聽席上淚流不止。他也忍不住眼淚，想回頭看看，想跟母親說句話，屢次被法警制止。“我心想，太對不起家人了，我媽這些年為我付出那么多。”
跟趙木成同監(jiān)的嫌犯也是船員，在一艘近海收購船上殺了8個人，搶走十萬塊錢。
這位同監(jiān)的嫌犯神神叨叨，端坐時腦袋亂晃雙手狂甩，將一本教人放下心結(jié)的心理書背誦得爛熟。
法庭宣判時，趙木成聽到“有期徒刑4年”的判決，“心里樂壞了”，當(dāng)庭表示不上訴。
出獄前的那個晚上，他趴在鐵欄桿上，向附近監(jiān)室的黃金波喊，“我要出去了，缺什么東西？我給你郵點兒。”
“不用了，家里都給寄了。”黃金波叮囑他，“你自己出去別再那啥了，小心點。”
黃金波最終跟劉貴奪、姜曉龍、劉成建和船長李承權(quán)一樣，被判處死刑。
“魯榮漁2682號”最終存活下來的11人均因有罪獲刑。
劉貴奪一直死硬著，否認(rèn)了所有的指控。
兒子判死刑后，劉貴奪的父母哭著對記者說，“要是船上的人都能像魚一樣游泳就好了。”
在看守所時，劉貴奪和另一個死刑嫌犯關(guān)在一間，他鼓動對方與自己一起逃跑，第二天就被舉報。自那之后，劉貴奪被四肢固定在床板上，至今已經(jīng)4年多。
“明年（2016）春天劉貴奪就執(zhí)行死刑了。還在里面的時候，有一回我戴著手銬腳鐐，從那走過去，經(jīng)過劉貴奪關(guān)著的那屋，他看到我，手抬起來，他那會兒只有右手能抬起來一點點，抬起來，指著我，完了又收回去，在腦袋那這樣一下，弄了個槍斃的姿勢，臉上還帶著笑，就跟殺二副王永波時候我看見的一樣。”
石島電業(yè)碼頭
出獄時趙木成29歲，女朋友去了上海，斷了聯(lián)系。
“什么都沒有了，得從頭開始，如果沒那件事，我也不會現(xiàn)在這么慘。沒去過她家找她。找不到，不想找。就算去也沒什么結(jié)果。我也不知道她現(xiàn)在什么樣，現(xiàn)在更達(dá)不到她的要求了。她在大城市待著，看得又多了，更麻煩。所以我現(xiàn)在一點兒不想找。”
在我采訪趙木成的時候，每到下午5點鐘，他便催促著要離開。
“我得回家給我媽做飯去。她在一個工廠做工，挺辛苦。她這個人吶，不干活的時候渾身疼，哪兒都不舒服，一干活全好了。”
母親如今不允許趙木成出遠(yuǎn)門，晚上也得按時回家，他答應(yīng)母親，今后再也不會離開家鄉(xiāng)。
幾天之后，我站在“魯榮漁2682號”出發(fā)的石島電業(yè)碼頭，仔細(xì)辨認(rèn)著各種漁船的型號。
當(dāng)?shù)厝苏f，“魷魚釣兒”太累，錢又少，船員只能從內(nèi)陸招。碼頭里停靠著近百艘各式漁船，船員們有的在裝卸貨物、收拾漁網(wǎng)，有的蹲坐在垃圾桶旁玩著撲克，一車車海鮮駛出港口，一車車冰塊倒進(jìn)將要出海的漁船里。你可以用“兵荒馬亂”來形容那個散發(fā)著惡臭的碼頭，但是，也許那是種堅不可摧的秩序。
在靠海一側(cè)的地方，停靠著一艘銹跡斑斑的漁船，對比照片，它和魯榮漁2682號是同一型號。我跳了上去。漁船看來已經(jīng)廢棄很久，遍地散落著連霉菌也已經(jīng)死掉的垃圾，從船頭走到船尾，我只用了四十多步，然后繞到右側(cè)舷梯，爬上船長室，地上散落著幾本《知音》，控制臺右側(cè)放著水杯、洗潔精，還有一頁塑封過的、韓國海警散發(fā)的提醒手冊。控制臺左側(cè)，赫然堆著一疊黃色的冥幣。
后側(cè)的船員寢室里，已經(jīng)空空如也，側(cè)面的墻上寫著“萬能的父”，低矮的棚頂畫著女人的裸體。
走出船員室時我注意到門上的留言，“走了！勝者為王，敗者為寇！拜拜。”
我們當(dāng)中的大部分人都過著循規(guī)蹈矩的生活，以為別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樣對世界安之若素，也不會離經(jīng)叛道到哪里去，并在庸常的時日里養(yǎng)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見解：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態(tài)。
但是在太平洋上，或者說世界的某個深處，事情并非如此。
編輯|林珊珊攝影|季芮民
圖片拍攝于漁船出發(fā)的石島碼頭，圖中人物與事件無關(guān)
本文綜合澎湃新聞和ONE實驗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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