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手機響了,傳來幾千公里之外的一個聲音:「我要兩噸船釣的土魠魚。規格15至30公斤一條,要求魚眼睛清亮不紅,魚身沒破損,冰凍后裝保利龍箱,一箱裝一條。三天后送到曼谷廊曼國際機場貨運站。」這是臺灣客戶張先生給我的訂單。土魠魚是閩南話叫的,學名叫馬鮫魚,又叫藍點馬鮫魚,又有地方俗名叫鰆魚,竹鮫,馬加魚,梭齒魚的。泰國人叫鷹魚,因其魚嘴似鷹嘴而得名。馬鮫魚是海產上層魚類中品級較高的一個魚種,肉質綿軟鮮松少刺。我家鄉一帶常用來切片煎或炸得又黃又香,下酒,配粥送飯,或做“紅燒魚段”,或做熏魚,還常用來刮肉做魚丸子,堪稱美味佳肴。那時我在泰國南部的瀕臨安達曼海的拉廊府做海產出口,府城里有馳名東南亞的魚碼頭。老張這批魚,量較大時間緊且指定要船釣的,質量要求高,在拉廊的魚橋(魚碼頭)是標不到的。我當即打***給一位朋友求助,朋友說:「這好辦,去挽令找阿寧。」第二天一早,我們駆車到該府位于海邊的挽令鎮,找到了魚老大阿寧。他正在屋門口洗刷一輛簇新的新款式高級的農夫車。看見我們,便放下水管,把我們迎進了屋。阿寧的大名叫提拉兀。四十多歲的一位漢子,高高的個頭,圓圓的臉,黑紅黑紅的皮膚,渾身的肌肉起條起棱的,尤其是臂彎和三角肌,大胸肌,結實得像頭大犍牛。不茍言笑的他,靜靜地聽完我報上的土魠魚的規格后,盯著我說:「這兩天柴油漲價了。」雙方就價格商討起來,經過一番討價還價,最后定下價格和交貨時間。未等我張嘴,阿寧盯著我便說:「明天零點出發。」口氣干脆,自信。我點點頭,向他提出一個放在心里很久的要求:「我和你們一起去。好嗎?」朋友聽了,急忙擺擺手說:「不行啊!這不是在近海,要幾個鐘頭的航程到島嶼去,何況夜里風急浪高,暈船夠你受的,就免了吧,明天晚上到這里來拿魚。」我笑著說:「我是在海上不暈,在陸地上倒暈。」朋友拊掌大笑說:「那是喝茅臺喝的。」這些年我為客商標購的土魠魚已記不清有多少了,絕大多數是網拉的,有大的二、三十公斤,小的數公斤,而網拉的,魚體總有損傷,就影響了價位。一條幾乎像人一般高,要用雙手才能抱起來的魚,是怎么釣起來的呢?現在有這個機會,不去見識見識,解解心中的好奇,豈不可惜?就是以后有客商問起來,起碼也能有譜地吹噓一通啊。在我的再次要求下,阿寧盯著我,沉吟片刻,點點頭,算是答應了。晚上我住在阿寧的家。零點,我被阿寧叫醒,他開車載著我走了二十分鐘,來到一處用厚厚的紅木板鋪設的簡易碼頭,走下板階,水面上,一字兒擺開六條漁船。這是一種幾噸重鐵木結構的裝有柴油發動機的漁船,船身長不過十二米,寬不過五米,舵樓高約四米。就憑這條「小家伙」,到幾個鐘頭航程的深海去,能行嗎?我心里七上八下的。所幸此時月黑風靜,小浪爬不上船舷。但是,到了那邊,風浪會大起來嗎?我心里又打起了鼓。我上了阿寧的船,船上連我在內共六個人。一位舵工已穩坐舵樓,三位漁工從岸上把碎冰搬上船,倒進冷藏艙里。我們這條船儼然是「旗艦」,阿寧就是「艦長」。他剛從其它那五條船回來,想是去布置安排事情去了。他塞給我一袋東西,有瓶裝水、咖啡和面包。對我說:「你進艙休息吧,船馬上就開了,這是暈船藥,現在先吃下去。」我向他道謝說:「謝謝你,我不會暈船的。」發動機轟鳴起來,船解纜離了碼頭。阿寧手里拿著一串用黃色的道亮花和潔白的茉莉花編成的花串,走上舵樓,站在舵輪前,面對著大海,把花串放在雙手之間合十膜拜,嘴里誦著經。片刻,禮畢,阿寧對我說:「你和舵工去睡覺吧,五點起來。」說著,接過舵工的舵。舵工下去了,我站在阿寧身旁,看他操著舵。遠方有幾點漁火在閃爍,周圍是黑漆漆的一片。我打開一罐咖啡遞給阿寧,他接過來,說了聲:「謝謝。」我想引他打開話匣子,談談他海上的生活。「請問,你有幾個孩子?」他嘴嚅動著,吐出兩個字:「兩個。」「是男孩還是女孩?」「都是男的。」「跟我一樣。」他的眼終于收過來,盯著我,微笑點了點頭。我挺高興,終于引他說話了。可是打那,他的回答不是哼,就是啊,或是搖頭點頭。問他釣魚的事,他微笑著說:「說不如看,更有趣。」碰上惜言如金的人,我無奈的笑了。我第一次出海看釣魚,磕睡硬是不上身來。凌晨四點,舵工來接班,阿寧對我說:「走,咱們下去歇一會,快到釣場了。」我在朦朧中,突然被一陣腳步聲驚醒,一看腕表五點整。我奔出艙房,眼前灰色的天幕中,屹立著幾座黑幢幢的島嶼。船已減速,漸漸近了,椰樹及雜木的輪廓都看得見了。海面上風平浪靜,海水清澈得很,我心里一陣陣欣喜。這時,正是漲潮時分,東邊天上漸漸露出魚肚白。阿寧的船隊已分散開,漁工們已在甲板上忙著整理釣具了。突然,海面上像刮起大風般,嘩嘩喇喇的從東向西,在離海面的數米高的空間,飛竄起了成千上萬條銀光閃閃的小魚,像急雨似的橫掃海面,往前沖去。落下來,又飛竄起來。我的心里「忽」的一下,像被火點燃似的,沸騰起來,同時又被這從沒見過的壯觀的景象驚呆住了。這時,阿寧已握竿站在船舷邊上,他回過頭來,劍眉倒豎,盯著我說:「這是鷹魚在追食魚群。」說著,大手一揮,六條船上的釣竿齊刷刷地向海中揮去,噗噗噗,鉤著兩指寬的活蝦和活魚,在鉛墜子的帶動下,像急雨般紛紛跌落在驚飛躥起小魚群逃躥方向的前方的左右兩邊。其拋線的熟練和準確,真讓我嘆為觀止!那些穿在魚鉤上,被拋落在水中的活魚活蝦餌,負痛也跟著那些被土魠魚追趕的驚慌失措的小魚向前游去。這時我已看清每條船安兩付釣竿,每位釣手配一位助手。我一直站在阿寧身旁。突然,「嘣」地一聲,釣繩拉緊了,他手中的竿彎成了一個大彎,像傳說中后羿射日的神弓一般。我心里一陣大喜:魚咬鉤了!旁邊的助手告訴我:阿寧已限制住放線的速度,釣竿始終保持著彎曲。他的釣竿的剎車調整鈕早已調整好,起著保護竿和線的作用。巨大的拉力使得鋒利的魚鉤立刻刺入土魠魚的嘴部。它「嘩喇」一下跳出了水面,一次,兩次,三次……,接著就開始向遠處游動。阿寧兩手一上一下地死死把住魚竿,兩眼瞪得銅鈴大,盯住水面。他的助手又告訴我:馬鮫魚游動的最高速度能達到每小時近百公里,所以上鉤后,如果處理不當或稍有疏忽,便很容易掙脫。我的心陡地收緊了,兩手握得緊緊的,眼睛死死地盯著水面。阿寧已命令將船停在空檔,但發動機仍在響著,他目不轉睛注視著馬鮫魚的游動方向。舵手在調整著船尾的方向,隨時準備著倒車,以幫助阿寧收線。我提心吊膽地注視水面,生怕魚掙扎成功,會脫鉤而去。這就應了「煮熟的鴨子會飛掉」這句中國諺語。總之,魚一分鐘不上甲板,那在水里的一分鐘都是空頭支票。這時,上鉤的土魠魚越掙扎,使鉤刺入得更深。它如同一頭受傷的斗牛,暴躁萬分,不斷地噴出白色的水霧。但很快它就開始疲乏了,身體在左舷一側的水中沉沉浮浮,最后它又猛然向前沖了一斷距離,接著停了下來。旁邊的助手迅速過去,用戴手套的雙手抓住釣線,一邊注意著魚的反應,一邊不斷收線,將魚拖至船舷一側,阿寧和另一位漁工湊上去,用繩索和搭鉤將土魠魚固定住,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它拉上甲板。這條土魠魚被放到臺秤上,秤出28公斤的重量。魚身足有一米六長,通體藍色,眼大如杏,嘴呈尖三角,體型為長紡錘形。阿寧一鉤「開門紅」,此后和另一位釣手一起,不算脫鉤溜走的三條,共為他們的一號船釣上來了16條20多公斤到30公斤左右的土魠魚。成績著實傲人!阿寧的臉上露出了平時十分難得的笑容。我過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,說:「上岸后,請你們喝茅臺。」他把手往空中一揮,說:「好!」我向阿寧交待了客戶冰鮮處理的要求,他立即布置漁工下手干。其它的五條魚船都大豐收,二號船收獲數第一,竟釣上22條平均為25公斤的土魠魚。太陽已爬上半截桅桿了,光焰灑向海面,如同覆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金箔。阿寧揚起劍眉,眼睛盯住前方,大手朝空中一揮,高聲說:「返航!」馬達興奮地轟鳴起來,六船竟發,犁起潔白的雪浪。阿寧手握舵輪,深邃的眼睛緊盯著前方。我的心已飛到碼頭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