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
厭浥行露，豈不夙夜，謂行多露。

誰謂雀無角？何以穿我屋？誰謂女無家？何以速我獄？雖速我獄，室家不足！

誰謂鼠無牙？何以穿我墉？誰謂女無家？何以速我訟？雖速我訟，亦不女從！

【釋文】

1.厭：讀“yàn”，因過多而不喜歡，憎惡、嫌棄。乃受夠了之意。

2.浥：讀“yì”。沾染。

3.行露：“行”，讀“háng”，道路。“行露”，路上的露水。

4.豈不：難道不……

5.謂行多露：“行”，讀“xíng”，行走。“多露”，露水太多。因為“露”還有“敗壞、破壞”（例如：故田荒室露，衣食不足）之意，故“多露”其實語帶雙關(guān)，是男子暗批女子父母太過多事，從中作梗，阻撓破壞兩人的婚姻。

6.厭浥行露，豈不夙夜，謂行多露：本句是男子對女子說的話。由于在上篇《甘棠》中女子為了緩和矛盾特意在立場上表現(xiàn)得有些曖昧，希望男子看在與自己的情分上能有所退讓，低一低頭，沒料到卻給了男子一種“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，所以不得不從”的印象，對此男子當然是不能接受的。他有理由認為女子這是在閃爍其詞，有意含糊自己的觀點，隱藏自己的心意，就算不是在拿自己的父母作擋箭牌，也是對兩人感情不負責任的表現(xiàn)。心灰意冷之下他也只好針對女子的父母說道：真是厭煩了那些道上的露水！誰不想日夜兼程地趕路？實在是怕行腳上沾滿太多露水！言外之意：真是受夠你父母了！現(xiàn)在，我什么樣的家庭條件你父母也都知道了，將來咱倆的交往勢必會受到他們不遺余力的阻撓，與其持續(xù)這段看不到希望的感情，還不如今天就到此為止！

男子這么說，其實有逼迫女子在父母與他之間做出抉擇的用意在。因為，如果真像女子所說的那樣要以孝為上，唯父母馬首是瞻的話，顯然他與她的愛情就不可能有任何結(jié)果。因此，他希望能以此決絕之語，喚起女子爭取自由與愛情的勇氣。

應(yīng)該明確的是，男子說這話時，必定有一個往外走的動作，而女子也必定同時有一個攔阻的動作。所以，本篇的后兩段女子的話語中有“穿我屋”、“穿我墉”之語。

7.雀：甲骨文從小、隹，會小鳥之意。“雀”，在此應(yīng)是指麻雀。

角：獸角也。具體到本篇，雀本無角，為何有“誰謂雀無角”的發(fā)問呢？這就要看本篇后兩段說的是什么內(nèi)容了。

《毛詩序》：“《行露》，召伯聽訟也。衰微之俗微，貞信之教興，***之男，不能侵凌貞女也。”這大概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種看法了。若是獨立地看待本篇并從句意上推測的話，似乎所言甚是。然而，若是結(jié)合上下篇目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。

“誰謂雀無角？”，女子以這句匪夷所思的話先聲奪人。大家都知道麻雀很小，也很膽小，哪里長著什么既能進攻又能防御的角呢？女子在此實際是以雀隱喻自己的心上人，語含嘲諷：喲荷，長本事了啊，長能耐了啊！麻雀頭上長角了耶!“何以穿我屋？”，頭上要是沒有長著能夠穿墻破洞的角，憑啥它能飛出我的屋子去呀？在日常生活中，總有麻雀誤入民宅后驚惶間亂飛亂撞不知所出的時候，這時往往需要主人敞開門窗，用掃把把它哄出屋子。女子以此生活中的場景發(fā)問，實際是指出了男子所面臨的困境，嘲諷他自以為了不起，做事不計后果，現(xiàn)在既然把話說死了，正所謂覆水難收，待會兒我倒要看看你咋出這間屋子（除非你頭上長角，但你不可能有角；除非你真想跟我分手，但那也是不可能的）！所以她表面上看似輕描淡寫地在說：誰說麻雀頭上沒有角啊？這不馬上就要從我這兒掙脫牢籠、重獲自由了嗎？其潛臺詞卻滿是輕蔑與不屑：嚇唬誰呢？我就不信你真能扭頭就走，就不信你真能跟我一刀兩斷！那么這是否說明女子對兩人的感情還是很自信的呢？大概也不盡然。所以我們?nèi)羰羌毱罚渲袘?yīng)該也蘊含著女子對自己苦心經(jīng)營的愛情大廈猛然間便要崩塌的驚惶與悲嘆吧！而所謂的嘲諷語，不過是故作鎮(zhèn)靜、故作嘲諷罷了。

“誰謂女無家？”，誰說你沒有家？言外之意：難道你不是爹媽生養(yǎng)的嗎？是爹媽生養(yǎng)的就該能體會我知親恩、報親恩的心情吧？同時語帶雙關(guān)地暗斥其缺乏教養(yǎng)，以回擊他對自己父母的攻擊。“何以速我獄？”，既然你也有父母，也懂得親恩難報的道理，那為什么還要忍心陷我于不仁不義、萬劫不復的境地呢？“速我獄”，意謂逼著我與父母反目甚至決裂。“速”字控訴了男子毫不憐惜，急迫地置她于不孝境地的自私與無情。

“雖”，即使。“室家”，（組成）家庭。“足”，充足，足夠。“雖速我獄，室家不足！”，意思是說：就算你逼著我做不孝女，這成家立業(yè)的條件也不具備呀！古人結(jié)婚講究明媒正娶。何謂明媒正娶？就是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。現(xiàn)在若是不惜忤逆父母而執(zhí)意與你成婚，終究不算名正言順吧？

女人這話可謂是動之以情、曉之以理，話語間還算給對方留了面子，也沒有一下子把話說死。體現(xiàn)在兩點上：其一，“誰謂雀無角？何以穿我屋？”，嘲諷中不乏嗔怪，嗔怪中又有撒嬌——愣頭鱉腦的，凈說上墻話，待會兒我看你咋收場！你想嚇住我，想讓我聽你的，沒門兒！這一句實際是用一個不可能的比喻（誰謂雀無角？）來表示自己不會把對方的話當真，用戲謔、調(diào)侃甚至嘲弄的口吻來緩和氣氛、化解僵局（即所謂打圓場），用看穿對方小伎倆的方式來使自己不尷尬，同時也是給對方提供一個臺階下，提供一個改弦更張的機會；其二，“雖速我獄，室家不足！”，就算我聽你的，不夠名正言順的婚姻，合法性自然也會大打折扣啊！實際是用委婉的方式表示拒絕。而所謂委婉，就是用大道理，用官話避免了言語上的直接沖突，從而給雙方都預留了足夠的回旋余地，也不會使對方感覺難堪，下不來臺。尤其“不足”二字，更是耐人尋味。她不說他一點兒道理都沒有，而是軟綿綿地說他依據(jù)不足，理由不充分。可見女子在說這話時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導，希望男子能夠回心轉(zhuǎn)意。

然而男子的反應(yīng)是什么呢？他可真是一頭倔驢，聽完女子的回答他二話不說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拉也拉不住，叫也叫不應(yīng)，這下女子徹底傻眼了，不由得又氣又急，于是有了極為憤激的下一句話。

“誰謂鼠無牙？”，鼠本有牙，女子這么說，是表示強調(diào)。面對無法挽留的心上人，她怒不可遏地罵道：你可真是個膽小怕事、知難而退的鼠輩！“何以穿我墉？”，要不憑什么能穿透我家的院墻跑出去呢？這句話透露了女子深深的失望和怨恨：原來你不是麻雀是老鼠！你果然要以這種逃避的方式來收場啊？“墉”，墻。與上一句的“屋”相對，說明空間地點已有所轉(zhuǎn)移，說話場所從屋內(nèi)移到了屋外，可見是女子追出院門外對男子說的這話。“誰謂女無家？”，這一句在上句中已有出現(xiàn)，但具體到本句含義又有不同。你難道不是爹媽生養(yǎng)的嗎？是爹媽生養(yǎng)的就該有家教對吧？難道你爹媽就沒教導過你要找一個愛惜名節(jié)的女孩子作配偶嗎？“何以速我訟？”，既然你懂得女孩子名節(jié)的可貴，那為什么還要逼迫我自毀清譽，陷入千夫所指、為人詬病的境地（在輿論的口中，不顧父母的反對強行與男子成婚不僅不孝，而且還極有可能被說成是淫奔私逃）呢？“雖速我訟，亦不女從！”，就算你逼迫我自毀清譽，我也不會聽從你的！至此，女子終于也把話說死了。但我們應(yīng)該明白，女子說這話時，實際男子已經(jīng)不會回頭了，女子的狠話不過是絕望之語罷了。貌似倔強的背后又藏著多少委屈呢？如果說在上一句中女子希望以人倫親情來打動男子的話，在本句則是包羞忍恥，懇請男子能為自己考慮考慮。當然，愛上一個自私的男人，她的失望也就在所難免了。

但是，如果我們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待這個事件，我們就會體會到，男子在本篇中的感嘆未必不是出自真情實感。其口中的“露水”，不正是以女子父母為代表的門第之風、世俗禮法嗎？當愛情遇到這一無比頑固而強大的壁壘時，男子的悲哀和氣餒也就顯而易見了。或許，他說這番話時也是在向心上人袒露心扉，對于這段感情的的確確他已經(jīng)感到挫折屈辱、身心疲憊，然而聽在女子耳中卻只有地地道道的要挾。她不信男子出不起彩禮，因為男子也有自己的家族（這是對“誰謂女無家？”的另一種理解，而這或許也是女子的潛臺詞之一），他完全可以去借、去湊，去想辦法，只要想做到就一定能做到（在那個年代，家族的力量在婚嫁中起的作用是巨大的，很多時候彩禮就是通過家族合力募集而來的，關(guān)于這一點可以參見《易?屯》）。但是要想讓她背叛父母與他成婚，對她而言卻是斷斷不可以的。禮法、名節(jié)在她的思想中根深蒂固，就算她如何相信愛情也不愿意突破世俗的牢籠。她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卻不自知，所以男子只有決然而去，帶著沒能引起共鳴的徹徹底底的失望。

注意本篇中的“家”字：女子三番兩次地提到它，充分說明“家”是傳統(tǒng)禮法的載體，同時也是當時保守女性賴以安身立命的基礎(chǔ)。與家庭決裂，不僅為當時的禮法不容，更為當時的道德和世俗觀念所不容。

8.速：催，加快。

9.“獄”與“訟”：“獄”，金文從兩犬相咬，從言，會雙方像兩犬吠咬一般爭訟不下之意。有“打官司”之意，亦有“刑獄”之意。“訟”，金文從言從公，乃公斷、公論之意。有“責備”、“喧嘩”等義。由“獄”與“訟”可見，此二字呈現(xiàn)遞進的關(guān)系。“獄”是兩人相爭，公說公有理，婆說婆有理，互不相讓。“訟”則是鬧上公堂或者訴諸于社會輿論，以判明孰是孰非。具體到本篇，在第二句中，因為執(zhí)意與心上人成婚而與父母大吵大鬧、反目成仇，故用“獄”字，取其“爭訟”、“爭執(zhí)”之意；在第三句中，因為自毀清譽，為社會輿論所聲討，故用“訟”字，取其“譴責”之意。

10.“雀”與“鼠”：如前所述，“雀”和“鼠”喻指的都是男子。但其感***彩卻有所差異。前者尚有取笑調(diào)侃的意味，后者就顯得極為鄙視厭憎了。

11.“屋”與“墉”：如前所述，“屋”表示屋里，“墉”表示院墻。這兩個字代表了空間地點的轉(zhuǎn)移。在第二句中，女主人公尚在屋里與男子對話，而在第三句中，女主人公就已經(jīng)追出院門外說話了。一個頭也不回，一個無計挽留，男子的又臭又硬與女子的委屈無奈由此二字表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

12.亦：也。此字甚好。“雖速我訟，亦不女從”，女子說出這等硬話來還真有些心虛呢！既然有毀清譽，“不從”是理所當然的，本來應(yīng)該理直氣壯的事情，怎么加個“亦”字聽起來反倒賭氣的成分更多一些呢？

【譯文】

多么討厭那露水！難道不想趕路忙？實在行腳太多露！

誰說麻雀沒有角，要不咋能出我屋？誰說你家沒爹娘，憑啥逼我不孝道？就算逼我不孝道，結(jié)婚成家理不足！

誰說老鼠沒有牙，要不咋能穿我墻？誰說這人沒家教，憑啥逼我壞名聲？就算逼我壞名聲，也偏不聽你那套！